深夜，好像有雨的声音在耳畔徊响，是那种睡意朦胧中的浑浑迷乱的节奏，似风，似雨，似暴涨了的河水在咆哮，又似车轮滚滚而过溅起的水花，浸得浑身通凉。睁开眼睛，突然什么都没有，只有深夜的闹钟在不知疲倦地滴答。我服了那闹钟的沉稳，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情，它一刻也没有错乱了脚步，从凌晨到深夜，又从深夜到凌晨。
借着远处建筑工地上幽暗的灯光向外张望，依旧是灰茫茫一片雾色在灯光下氤氲。觉得刚才那种迷蒙的雨声，带有几分臆想的夸张和刚刚破灭了的梦境的幽怨，在沉睡着的夜里弥散。其实，我并不想让那梦醒来，想让那种“夜阑卧听风吹雨，铁马冰河入梦来”的情境一直随我到天亮。
虽然没有雨，但夜风倒也浓重，毫无顾忌地从窗纱闯入朝床榻上扑来，忽然觉得风中夹带着一种潮湿，不但令肌肤有了清凉舒爽的感觉，也驱散了绵绵睡意。即使重新闭上眼睛想再度找回刚才梦里的情境和声音，也全然是徒劳了。只有努力去想象那雨中的情境，那声音又仿佛重新回来，淅淅沥沥、莎莎啦啦，在夜风的怂恿下弥漫在静静的卧室里。
小城，原本并不缺少雨水。
在我的记忆里，许多事情总有雨的牵绊，缠绵着以往的潮湿。那时的雨季，我们常常奔跑在被雨水青睐的山野，时常在对一只只带有孔雀绿花斑羽毛的漂亮小鸟的追逐中，遭受山雨的袭击。在那个时候，总是忽略天边那些重荷的黑云，却没有想到在我徒手而归的时候，不堪重负的乌云在风的撕扯下朝着山野的上空冲撞，眼瞅着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，才收起追逐的脚步落荒而逃。逃不及的时候，干脆蹲在齐肩的玉米地里那硕大密致的叶片下，还探出头去张望四周的动静。开始的时候，还能听到雨声的节奏，一点一滴，一滴一点地敲打着宽大的叶子。不一会儿便连成一片，哗哗啦啦地罩住了整个山岗。等雨过去的时候，太阳又钻了出来，烘得身上如蒸烤一般。山里的雨水就是这样，说来就来，说去就去，让人猝不及防。
也有阴雨连绵的时候，让小城变得出奇地安静，也令心情袭上层层的失落。这时候，倒想念起小城的嘈杂，想念起平日里小贩们千奇百怪的吆喝声，更想念所有的家人或朋友都能聚在一起谈笑吃喝，但每一次想念都仅是泡影而已。还得眼看着雨水，把小城的每一块砖瓦都浸泡得沉重而肿胀，却仍然没有退去的意思。小城的雨雾掩盖了四周的山峦，营造了一种“雨水连天共一色”的景象。我也曾在这样的时候拿起画笔，在油画纸上抹上几笔，却怎么也达不到天水相连雨雾朦胧的意境。却原来是忐忑的心境在雨水中浮躁，仿佛同小城一起在水中被泡得肿胀而空虚。那样的时候，急切地盼望天气快快晴朗，哪怕把自己扔进骄阳似火的炙烤中。但是，越是盼望，雨水越是四平八稳不紧不慢地在小城徜徉。它好像也留恋小城的静谧单纯，留恋小城的自在古朴。这样想，反倒不急着让雨水离开了，倒想在雨水制造出的种种声音中寻求一种天籁般的奇妙。真的，真的有。那时住平房，好像从祖辈就留下了一个习惯，下雨的时候把大大小小的水桶和盆子都对准了屋檐，就连痰盆也派上了用场。这样做倒不是为了听声音，而是想积攒一些雨水，用来浇园子洗衣服。最好听的声音是雨水从瓦垄间滑下落入刚刚摆好的盆子里，立即扬起一股清脆的声音，叮叮当当地鸣响，并随着雨势大小变换着节奏和韵律。雨大的时候，一会儿盆里的水便满了，声音也没有了金属般的清脆，但却如山泉流泻、珍珠入潭般的轻巧，啾、啾地又溅起无数玉珠在水面上跳跃。眼看大小物件都溢出了雨水，便立即把水倒掉，再一次重新让那声音轮回。在后来我听到的一些音乐中，里面即融入了这种雨滴的元素和流水的声音。我不知道那声音是不是就采自于这雨水流泻的撞击，但却有着同样的轻灵。每每听到这些音乐，我都会屏住呼吸闭上眼睛，那声音便又在心海流淌了。
小城的雨水也不仅仅是连绵沉滞，也常有波澜壮阔的时候，雨势就排山倒海般地涌来。尤其是夜阑人静的时候，一声炸雷把人从梦中惊醒，心也跟着狂跳。大雨更是在雷声的助威下，乘着闪电的魔光，被狂风席卷着冲进了小城。那声音极尽恐惧，吓得孩子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母亲的怀抱。雨水倒也并非可怕，但那雷电却令人战栗。最怕那种强烈的白光带着魔幻般的幽蓝，突然间闪现在苍穹，万物都蒙上了一层幽光，就像童话里幽灵出没的古堡让人望而生畏。紧随其后的巨雷震撼着划破夜空，划破天宇，任雨水在顷刻间如银河飘落般地坠泻。那阵势，犹如广阔草原上的万马奔腾，宛若两军对阵时的呼喊厮杀。但是，这样的雨势不会持久，刹时就又是稀稀落落、随风飘零了。纵有卷土重来的时候，雨滴在风的鼓动下噼里啪啦地在门窗上乱撞，却也只落得个粉身碎骨，魂飞魄散。
下雨倒也罢了，但最怕屋漏的时候，雨水从残瓦的缝隙里往下渗，落在了纸质的顶棚上。第一滴落下的时候并没有在意，第二滴落下的时候仍然没有在意。第三滴下来的时候，便竖起耳朵聆听，心里奇怪是那里来的声音在头顶上敲响，却又看不见任何的蛛丝马迹。等到再有几滴落下的时候，才恍然是屋顶漏下的雨滴砸得顶棚“咚、咚”作响。不多时，漏雨的地方便洇出了潮湿，一点点、一圈圈地泛大。时间长了。顶棚着水的地方便向下鼓着，沉甸甸湿漉漉的，仿佛在心里洇散开来，凉凉地弥散于周身。生怕那顶棚受不住积水的重量而哗啦一声塌落下来，干脆蹬着凳子用手在最湿的地方轻轻一捅，水便流进了另一只手事先准备好的铁盆里。刚开始那声音倒也清脆欢快，像一串银铃摇响，慢慢地就节奏缓滞、声音沉闷了。雨滴从顶棚遥遥坠下，声音也在屋子里散开，每一次都像砸在了心窝，让心房微微一颤。同样是那种清脆的金属声，却那样令人不安……
正在雨水编织的记忆里沉思，又一重凉风袭来，湿气更重了，随之而来的那种淅淅沥沥的声音，由小到大、由远而近地飘来。我知道，那是小城的雨季来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