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龙山是石质山，在我爷爷的爷爷登上这座山时，它就是石质的，只是那时我爷爷的爷爷没有我这么好的兴致，那时，山上也还没有树，只有大块小块的石头，听说还有石庙，文化大革命时，这些庙被革命的红卫兵用激情给燃烧了。我爷爷那辈，九龙山上发了我们这个家族出关以来最大的一场山洪，听说洪水从九龙山的山顶奔涌而下，冲了十多天，大石头都被冲下来了，其中最的大一块比一间屋子还要大，那块大石头，据说有灵性，被我一个石匠大爷爷认作干爹，可是，他的干爹却在他去世后被同是石匠的他的儿子――我的大叔劈开，杵了不少碌碡、磙子。我的爷爷辈们在洪水中爬上了山顶，据说，用一口大锅，扣住了汩汩冒水的大窟隆，止住了水……
关于九龙山的传说，很多――有人说，山里有九条龙，山底下全是水，水里有无数的宝物；有人说，山之所以叫九龙山，是因为九龙山有九座山头；有人说，九龙山，叫九龙山，是因为九龙山有九道泉水……我曾试图扳着手指头数过，却总是没有数清。而在九龙山的一个叫城子山的支脉上，有一块大石，上面留有若干马蹄印状的深坑，有人说，是吕布来过，也有人说，是罗成来过，反正是有过一位骠悍的武将，曾经在此横刀立马，而且那石上的马蹄印就是他们留下的。退休的老文化站长说，这里确实出土过亚腰形石斧，并推测这里有过远古人类居住，叫城子山，也可能这里有过一个小城子吧。
在我爷爷和我爸爸那辈，当时大队开始组织在山上栽树，树坑都是一镐一镐地在花岗岩上刨出来的，水都是一担一担地从山下挑上去的。树一天天地高了，林一天天地密了，草一天天的茂了，蘑菇一天天地多了……若干年后，在九龙山的另一面坡――阳坡上，聚集了另一个乡的另一群人，九龙山的阳坡隶属于南面的乡，那些人指着郁郁葱葱满坡松树的北坡慷慷激昂――他们能，为什么我们不能呢。可是他们没能。又有若干年，过去了，他们的阳坡只是垒起了一道道石龙，和无数的鱼鳞坑。并不是家乡的阴坡就天然土肥草丰，在祖父辈留下的地势更低、土质更好的山坡，我们这一代人曾经也大会战过若干次，可是就是没有栽活过哪怕一棵树！我们――他们的后代也没能呀！这就是我们这一代和上一代甚至上几代人的不同之处――我们读了更多的书，受了更好的教育，拥有了更优的物质条件，可是我们的精神呢，比我们的前辈富有吗？
我爸在生产队时是个羊倌，承包到户时，也是，直到后来病了，做手术了，再也爬不动那九龙山，追不过那些羊，直到因为我念书，卖掉那些心爱的大绵羊。小时候和爸放过羊，长大后，也放过。总觉得，放羊是农活中最轻快，最好玩的。林密草丰，里面有野兔蹿出，或有野鸡唰啦一下子腾飞而去，深谷中有鸟叫，不知道什么鸟，野鸡的叫声到是能辨的出，可能也是刚下过蛋吧――东山下蛋，西山嘎哒（指野鸡叫），大人都这样说。也有不高兴的事――被大羊耙子（指公羊）撞倒过，被蜂子蜇肿过，拣蘑菇被一条黄蛇吓傻过……可是，留在记忆最深处的，还是山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巨石，以及在巨石上飘荡过的童年的快乐。大石炕――其实叫大石椅更准确，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一个石椅，在上面能并排躺开二十人没问题；大石棚，一块巨石形成的石棚，像一个天然的石屋；老寿星――在对面的山上远观，像一个慈祥的寿星老仙；狮子嘴――一次我拣蘑菇到山顶突降暴雨，无处避雨，躲在大石狮子的嘴里，竟然一点没有淋湿！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老家的那些人，脸色，看上去全像九龙山上的石头一样，黄里透黑，粗粗糙糙的，他们不是天下最可爱的人，也不能用世人成功的标准来衡量他们，他们就像那山石，立在九龙山下，沐浴着风雨，一代一代，无声地繁衍生息，以他们的方式，耕耘着脚下那片生他们，养他们，而终将埋葬他们的黄土地……